我的母亲

我似乎很少和人提及我的母亲，也与我贴心的朋友不多有关系。亦很少提及年幼时的事，对其他孩子而言，童年是灿烂美好的，小红花和公主裙，游戏和小伙伴。我也差不多，只是我的故事，要悠长一些，曲折一些，深邃一些。

我妈烧菜的手艺堪称一绝。
这么多年来，我妈的手艺一直是有口皆碑的。姥姥家姊妹七个，小的时候，倘若节假日要举行场面颇大的家宴，我妈绝对是当仁不让的主厨，买菜，洗菜，切菜，做菜完全可以一手包揽。
成家之后，才知道要做好菜，除了经验和方法之外，耐心是极其重要的，一个菜式中，配料的挑选，炖煮的火候，调味品的多少，装盘时的造型，皆要考虑在内，这才知道妈的菜做的好，其实是放入了很多的关注。
我妈是美食家，对吃的很敏感，吃到某个菜馆的菜品，觉得很好，就咨询厨师，或者仔细观察，还有甚至溜到后厨去打探取经，然后再融会贯通，进行改造，最后变成自己的私房菜。我真的吃过妈妈很多独特的菜式，可惜没有记录。现在她老人家吃得很简单，一切都是保健食品，今年过年回去，也没能吃到她拿手的炒菜，只是偶尔还做些卤味。
妈做的卤味是天下最大的美味。
某次妈用自行车载着我去姥姥家，我捧着一缸子鸭掌，一路上香气扑鼻，我内个馋啊，那个时候为了怕自行车横穿马路，在路边装了好多粗大的那个金属的秆子，我妈一个没注意，就摔倒了，我手里的鸭掌全打翻了。
我哭的那个可怜啊，身上疼不疼全忘记了，就是心疼我妈做的卤味，当然也有馋的因素，但主要那个时候鸭掌真的是很稀罕的东西，花了不少钱和妈的心血，我记得全滚在地上，沾了好多沙子，我哭得昏天黑地，一个个捡到口缸里，我妈说不要了，我就是要去捡。
回到姥姥家，洗的干干净净，照样吃得很高兴。

年轻时妈在单位的车间里开车床，生我耽误了上班，回去之后岗位被顶了，于是只能去行政科，再被分配到食堂。
于是我印象中，妈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，一脸的油渍神情紧张的在炒菜，她身材矮小，极吃力的用硕大的锅铲在一个巨大的锅里搅动，被哄热的油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，然后麻利的起锅，装盆，抬走。
刚到食堂的时候，她并不适应，有次和人搭伙抬一盆刚出锅的菜，脚下一滑跌倒，菜全部泼在手腕上，至今还有黝黑的印迹。
那时候并不爱妈的工作，只因每天必须在油腻腻的某个角落写作业，作业本也油迹斑斑，可是吃的很好，现在仍记得妈妈他们的招牌菜，是叉烧，南方人应该都吃过，猪肉切成块，烤得鲜嫩香甜，妈妈每次都会选上最好的一块，放在我的饭盒里。
我真的很爱那叉烧，可是某天听到妈妈和人争吵，食堂里某个有点小权利的女人，凶神恶煞的骂她，说她拿走了过多的叉烧，我妈哭了。
我小时候胆子很小，说话声音也不大，看到陌生人会脸红，可是那天我完全不是自己了，我跑到仓库里到处找刀，我疯了一样冲出去指着那个女人的脸尖叫道，你再敢骂一句试试。
那年我八岁。

那时我是我妈的骄傲。
每逢天阴下雨，我就给我妈送雨伞和雨靴。从小学开始，我就记得她的生日，然后攒下早点钱，给她买礼物，贵重的都忘记了，记得买过一次我们小学门口那种劣质的长筒丝袜，2块钱，我饿了好久的肚子，觉得妈会喜欢，因为妈是大美人，从小就跳舞，宣传队的主力呢。
逢年过节，我就送她卡片，那些卡片她现在还珍藏着，都是我亲手画的什么小猫小狗啊，花花草草啊，写着所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，可以帮您做事了，希望您身体健康云云。

除了烧菜之外，妈还特别喜欢织毛衣。
很多人的母亲都织毛衣，但是我妈有些不同，基本上只要看到样式的衣服，比如在电视剧啊，书里看到的毛衣，她都能织出来，那些繁复的针法啊，袖口啊领口啊，全都不在话下，很多阿姨都曾经来请教过她。
除了棒针还有钩针，小时候我的那些衣服可以算得上是引领潮流了，记得我妈给我织过一件毛衣，灰色的蝙蝠衫，前面是一只小黑猫，双眼炯炯，背后是小猫的背面，还有毛茸茸的一个线团当做尾巴哈。那件毛衣被借来借去，众人争相模仿，后来全市随处都可以看到那种毛衣了。
钩针衫，衣服，裙子，帽子，包括我的那些洋娃娃穿的，都是妈妈做的，曾经带到学校供大家膜拜，同学那个羡慕啊。

我妈这个人个性非常坚强，从不依赖他人，独立自主，善良而不盲从。
初中时我和妈离开了家，只带走了我的课本和几件衣服。我清楚的记得我的衣服装在一个装米的大布口袋里，拖着走。
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可怜或者是受不了，我们借住在一个好心奶奶空着的房子里，只有一间房间，放两张床，我还养了小鸡，晚上看看电视，觉得自由真好啊，从此不必担惊受怕，可以和妈开心的生活。
那段时间是最苦的，可是也是我最快乐的。
妈说做梦梦到漫山遍野都是马，我赶紧翻翻周公解梦，然后激动的告诉妈，你要发大财了，书里是这么写的。
然后双双笑倒，觉得我们怀揣着一个弥足珍贵的梦想啊。
那时候妈工作特别忙，她为了供我读书，自己承包了食堂，一个人做上百个人的饭菜，还要和别人竞争。我中午去到她那，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，只能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。
有次妈让我煎荷包蛋，我把鸡蛋炸碎了，妈什么也没说，可看得出来她真的心疼啊，我就觉得为什么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，真的很惭愧。妈，现在我荷包蛋煎得非常漂亮，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的话，我应该多帮你做一些事。
妈给那些来厂里做工的人做饭，做了很久却收不到钱，人家给她一个身份证抵押，她就收下了，结果那个人再也没出现过，妈被骗了。
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，她只是每天早上4、5点就起来，去做花卷包子馒头，然后中午晚上要卖上百人的饭菜，她每个月只挣500元，她几乎没有朋友，也没有任何娱乐，她回到家都是晚上了，简单洗洗就睡觉了。

欣慰的是妈现在真的很幸福。
有次通电话我和她开玩笑说，那个漫山遍野都是马的梦实现了啊，我们又双双笑倒。
妈喜欢唱歌跳舞，是文艺骨干，之前参加了一个中老年的艺术团，做了好多漂亮的演出服，到处去表演，妈妈站在第一排，姑且不说动作如何漂亮，可妈绝对是笑得最灿烂的那一个，看过的人，都能被她的笑容折服。
这点我遗传妈的，登台表演从来是气定神闲，微笑也是信手拈来，表演得如何无关紧要，自信和快乐，能传染给别人。
现在妈每个星期去美容院，一个月几乎要出去旅游一次，全国都快去遍了，下一步要去欧洲。买了一个车子，开着串串门代个步，今年回去一看，妈完全没老，还年轻了，越来越漂亮。
衣食无忧，生活富足。
我时常与她说起，老来福才是真正的福气，年轻时吃了那么多苦，终于知道生活到最后还是很公平的。
天道酬勤。

每个人的母亲在自己心目中都是完美而伟大的。
而我认为我的母亲，是个奇女子，在那样的年代，那样的环境，她不认命，没有低头服输，没有祥林嫂一样去到处和人哭诉她的不幸。相反，无论遇到再难再难的事，她都是咬紧牙关，破釜沉舟全力以赴，因为没有退路，所以更加勇敢，无所畏惧。
我想换一个人经历妈所经历的一切，必然早已被生活所打垮，比如我，时时抱怨人生无常，社会不公，怀才不遇，命运对自己如此吝啬。可是想起妈妈，便会觉得羞愧。
印象里从未听过妈叫苦，“我受不了了”“我怎么这么倒霉”“我命真苦啊”，这些话好像从来不属于妈的世界。
有件事必然令我终身难忘。
某个冬天，妈带我回姥姥家，回家时已经很晚了，而且非常冷，我那个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爹，把防盗门在里面锁死了不让我们进去，妈敲门，喊门，求他让我进去，他无动于衷。
于是妈牵着我的手下了楼，风真的很大，天也黑，我们俩站在自己家楼下冻得瑟瑟发抖。
她弯腰去捡东西，我只有十岁，不明白她在做什么，只见她捡起一块石头，朝二楼我家的窗口扔去，没有击中，我被吓傻了，我深知道我那个暴敛的父亲有多可怕。
她却毫无惧意，继续捡石头，然后冷静的瞄一下，扔上去，哐当——玻璃碎了。
她用自行车载着我，转头回姥姥家去了，我坐在车后座上，小腿都是抖的，被吓的。事情过去了十几年，我依然历历在目。